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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远去的背影(无雨)

发布日期:2013/8/7 16:54:28  阅读:2789  【字体:
 

 

本文中的父亲是名老检察官。他叫王玉玲,出生于19371月,197811月调入建湖县人民检察院工作,1997年元月退休,2008820日因病逝世,享年72岁。他谈不上丰功伟绩,却是儿女心中的英雄,高大的背影一直未曾远去。

 

 

    小时候同学之间谈零花钱,都说老爸比老妈大方。他们说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我只有一声叹息,因为根本就不记得老爸给过零花钱。私下里曾用很婉转的方法跟老爸要过钱,一次是动之以情,上学前借口说想吃苹果,老爸很豪爽,啥也没说,牵着手送我上学,路上给买了个大苹果;一次是晓之以理,说看中了武宫正树先生的一本围棋书,老爸没出声,第二天给我买了回来,说给我个惊喜。惊是惊了,心头却涌上一声戏文里的叹息:“敢问喜从何来?!”

 

    后来一次忽悠老妈给钱用,听老妈嘀咕,你这钱花的,看看你爸,十块钱能搁口袋里几个月不动。这才知道,原来老爸也不比我富裕,我那不是针头削铁,燕口夺泥么?太不厚道了,从此便打消了跟老爷子谋财的念头。

 

    不过话说回来,早先的十块钱可真不是小钱。老爸说他们结婚的时候他月工资是24元,老妈是18元,就这么拿了好几年,最多的时候养家里八口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两个姐姐和我,外加一个保姆奶奶,期间还盖了三间两厨的红瓦房。您说当年那钱怎么那么耐用?

 

    老爸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只给管饭,没工资,是因为会写美术字,会画宣传画,属于政治宣传的实用型人才被临时利用。后来给借到“市管会”工作才有工资。那年月“市管会”全称“市场管理委员会”,主抓短斤少两,以次充好,哄抬物价,兼营“割资本主义尾巴”,我估摸相当于现在的 “城管队”、“物价局”、“工商局”、“技术监督局”、“地税局”等部门几合一的工作内容。

 

    他老人家就这么跟各色人等勾心斗角了几年,也没耽误恋爱结婚生女(生了我的两个姐姐)。接着就迎来了他人生中让他得意的两件大喜事,第一自然是我的降生,得意的理由现在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且按下不表。单说这第二——他升官了,做经理了!

 

    现如今在车站饭店大呼一声“经理”,估计回头率要超过范冰冰逛街。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这还真算个稀罕物。那时企业没有私营,连人都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我们这里当年有个饭店,专用于安排问题人员就业,员工基本成分以“两劳释放人员” 为主。(“两劳”指“劳动教养”“劳动改造”嘿嘿嘿,这么专业的词汇,哥顺嘴就来了,遗传嘛!得意一下!)——有组织无纪律,管理难那!经理换了几轮,上面也跟这闹心。

 

    某天某领导突然一拍脑袋说,那个谁谁谁,挺那啥那啥的,弄过去试试再说!——就这么着,老爷子走马上任了。这一干就是好几年。直到改革春风吹来的时候,说要加强法治建设,以前给砸烂的“公、检、法”必须恢复。老爸又被某领导一拍脑袋给调到刚恢复的检察院。

 

    检察院刚恢复的时候,我下学后常去串门。全院也就两间办公室,七个人,其中含三个正副检察长。后来老爸跟我得瑟过,说你小子知道吧?!你爸当年可是个香饽饽,你看 “镇反、三反、五反、反右…”不管哪回内查外调,上面一缺人,头一个就抽用你爸,你爸当年不管抽用到哪,事完之后都让人家惦记着。这可是踏踏实实干出来的,哪像你□□□□□□(此处删去N字,以免影响笔者的光辉形象)。其实不用他得瑟,早就听老妈给说过,那次人家用他主要是因为他会“速记”。

 

    我刚学电脑那会儿,学“五笔”输入,最高个人记录好像是每分钟46个字。班里有个强人,120/分钟。老师表扬说:“这水平可以做会议记录员了。”人正常说话的语速也就一百多字每分钟,经过训练的播音员,或者能保证每分钟清晰吐字近200个,而像宋世雄、韩乔生那样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现场直播速度,我估计要有小300



    在没电脑的年代,会议谈话啥的一样要记录,需要决定市场,就催生出“速记”这门科目。可千万别跟“速写”搞混了,人“速写”那是艺术。这“速记”则完全是一体力活——看你说的快还是我写的快?我翻过老爸的速记本,好像是用几个符号或几个字代表一句话,跟日文似的符号夹汉字,要让人看懂,那得事后整理。估计当年调用老爸的那位领导对司法审讯的了解也就一“二把刀”水平,以为审犯人(现在该说嫌疑人哈,无罪推定了嘛!)跟辩论会一样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呢!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再者说了,您用那玩意记录,人家看不明白,肯按手印么?您拿自己当克格勃了?!

 

    据我观察,老爸调到检察院后基本就把这门功课给荒废了。因为那时候人少案件多,后来接着就是“严打”,老爸忙得不可开交,经常把卷宗带回家开夜车,我走来走去多少回,就没见过哪个预审记录里有速记符号。因为根本不需要嘛,一个问一个答一个记,问的人完全有时间观察记录人员的速度是否跟得上。电视里那些个单独提审,自己记录的预审员,边上还没有单透玻璃、没有录音、录像设备——那完全因为导演编剧是法盲。为了取证的公正性,咱们在万恶的旧社会就已经给各级官员配记录员了,当时叫主薄。哪有到新社会还有单独问口供的?

 

    老妈有回很仰慕地跟我回忆,说当时组织上找老爸谈话,问老爸的速记水平,老爸很淡定地说,十几个人发言都没问题。——忽悠、明显的忽悠!开会嘛,不管多少人发言也得一个一个说呀,而且发言的人越多其实反而越慢。您看现在转播体育的,两个人三个人的语言量也没当年宋老师的一半。开个会要是十几个人同时发言,那就不叫会场了,叫菜场!

 

    不过我知道老爸胆小,估计不敢对组织忽悠,也就忽悠老妈了!前几年流行韩剧的时候,老妈和姐姐们都爱看。有个什么片子,把一汉城检察官给炫得跟万人迷似的。姐姐们有次回家刚巧跟老妈一起看,就逗老妈:“妈呀,您当年怎么就把一年轻的检察官给骗到手了?”老妈的脸上居然露出了夹杂着羞涩和骄傲的那种极不符合年纪的微笑!当时我就心说完了,她这辈子算被老爷子吃定了!尽管她明白电视里那检察官会武功,而老爸不会!

 

老爸会什么呢?用我的眼光看来,老爸的生活真的很乏味。

 

    早先每个人的档案里都有较关键的一项——“家庭成分”,最值得骄傲的似乎是“工人”,其次是“贫农”。我爷爷奶奶解放前是开小百货店的,这“成分”很难定。我小时候就特别愿意把咱家的那个小店想象成地下党的交通站,我奶奶应该就是阿庆嫂。可惜,尽管我无数次提示性地询问过爷爷,爷爷总是在老花镜后抬起眼睛向我坚定地摇摇头说,后院米缸里没躲过啥新四军的伤员,咱家也就给县大队的人管过几顿饭,那也是政府安排的,其它的革命活动没参加过。

 

    可这也算革命贡献,在后来定成分的时候,奶奶就去找以前在咱家吃过饭的领导开了个证明,把成分定了个“贫农”。因为这“贫农”成分来得不怎么过硬,也就成了老爸的一个心结,工作后总拿出跟旧社会决裂的态度——洗澡时的搓背、修脚,理发时的刮脸、取耳,平时的喝酒、喝茶、抽烟、玩牌、下棋等等等等,都成了老爸口中的小资产阶级习惯,被彻底杜绝了。您说这日子乏味不乏味?

 

    那他的乐趣在哪呢?我的体会也就两点,一是跟我较劲,二是跟自己较劲。我觉着他除了工作,最大的乐趣就是拿我磨牙。只要他见我闲着,就两眼放光——“来给爸来两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前两句是啥?背不出来昂?不是我说你#@%……”要是你不小心答对了,那就“谁写的?题目叫啥?啥年代写的?算什么流派?作者还有啥好作品?不知道昂?不是我说你#@%……”(不信问不倒你!)

 

    其实我当时一直希望他抽“三字经”里的“知某数,识某文。”下面是“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可他偏偏不抽,专门跟唐诗较劲。这四句我熟啊,憋肚里多少年了,今天也不管矫情不矫情,好呆撂出来先过个嘴瘾。至今我仍然坚信,他抽我背书不是目的,主题应该是为了“不是我说你”下面的苦口婆心、循循善诱,以致慷慨激昂、痛心疾首云云!他管这叫孔子强调的“过庭之训”,我管这叫“冷暴力”。一个观点,各自表述哈!就为这,我现在一看到“五言”“七言”就反胃,落下病了这是。挺没劲的,就此打住,说老爷子怎么跟自己较劲吧——

 

    没事喜欢用碳渣做盆景假山,就是用那种大块的烧完了的死碳,粘成小假山,用绿颜料一刷,有桥有水还有凉亭宝塔游客啥的,今天加个这个,明天加个那个,乐此不疲。他那么大的人了,在那玩玩具,老妈跟边上给印刷厂装订字典贴补家用,还不时被他唤着拿工具,却也兴高采烈的。——这确实是我记忆里的画面,现在想来,真是莫名其妙!

 

    另外就是喜欢刻章,他说这是金石艺术,我说就是刻章。一民间玩票的,还啥艺术?给我刻过两方,说明了我才知道那上面是我名字,都是李斯那年月用的字,谁认识呀?其实也就他自己刻了往自己的字幅和画幅上印,没给外人刻过。退休后好像听说他刻完给哪里投过稿,中过一回,后来再没听他得瑟,估计都怀才不遇了。

 

    老爸闲的时候一般就忙这些事,偶尔闲着发呆的话就是有心事。有一回发呆好几天,对我也爱理不理的。人被压迫惯了,突然解放似乎都会不太适应,好比欧洲那个劫案里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我那时也一样,算没事找抽型,就故意在他眼前晃。他像个吃撑了的狸花猫,对眼前的小老鼠毫无兴致。

 

    出于好奇,我就跑去问老妈。当然不敢问老爸,除了杰瑞同学,见过哪个老鼠敢跟汤姆逗乐的?老妈说你别烦你爸昂,他刚给组织上批评了。我当然不想讨没趣,就自顾自玩去了。直到多年以后,老爸才跟我谈起那次挨批的原因……

 

    早年咱们的第三产业不发达,不像现在,到处都是宾馆饭店啥的,农村就更加没有,就算主席来了也得挤炕头。老爸他们下乡工作,一般都由公社或者生产队的相关人员送到某户人家,吃住随俗。

 

    老爸有回在晚饭前被送到一户人家,主人很客气,问晚上想吃点啥。老爸一打眼看见人家菜园子里青菜长得特别喜人,就顺嘴说那就熬个菜粥吧…然后吃完睡觉一夜无话,办完事继续回单位上班。但这事偏偏走漏了风声,在一次组织活动中被人提出来,说借工作之便要吃要喝,不顾群众疾苦啥的,最后给整了个通报批评。

 

    老爸跟我讲完后摇头说,你爸这辈子革命工作几十年,连迟到早退都没有过一次。人家搞学问的是著作等身,你老爸我可是荣誉等身,家里的各样证书摞起来没我高也比你妈高吧?(我当时怀疑他是讽刺老妈个矮,可看表情又不像!)就这一个污点,丢人那!

 

    我说这事按理没几个人知道呀,不会是有人故意整你吧?老爸说不可能,那时候同志之间的批评是光明磊落坦诚无私的,都是为了互相帮助,没有打黑枪穿小鞋的说法。你臭小子根本不懂,那年月的人呐——实在!我当时就想起了老爸退休前跟老妈的一段对话,心说:“嗯!实在!”

 

    那会儿老爸单位建集资房,老妈知道了就跟老爸说你也要一套吧,将来给咱三小子结婚。老爸当时就给老妈一白眼,说你这什么觉悟?家里这么大房子怎么好意思再跟组织开口?——那可已经是九十年代了,我听着就跟看外星人似的看着老爷子!现在想想老头还真是实在!

 

老爷子晚年的时候,我曾问他这辈子有啥遗憾没有。他想了好久,说:“我问心无愧!”——答非所问,不知所云!

 

转自《清风苑》2013.8

作者:佚名   来源:本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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