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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老万“打雷雷”(徐杰范)

发布日期:2016/11/1 15:04:33  阅读:2070  【字体:
 

牛老万不姓牛,只因他是方圆十几里有名的牛把式,俗称牛拜拜,人们反而把他的姓放到后头,称他牛老万了。 我的家乡是水网地区,全是清一色的老沤田。远望雾气蒸腾,白茫茫死水微澜;近看水草飘浮,螺蚌踽踽爬行。田是水田,牛也是水牛。这水牛是当时最重要的畜力,被称作大型农具,因而用牛耕田也是一门手艺。以今天的行情看,一定要考个耕田资格证书才能上岗的。老万不仅田耕得好,场打得好,而且雷雷也打得好,在一方享有盛誉。

 

这打雷雷本是老牛耕作时的吆喝声,有时亦可自娱自乐,排遣单调和寂寞。你想想看,在孤寂的荒野里,绕着田头单调地转圈该是多么的无聊。对牛弹琴没有琴,脚下流水无知音,只有对牛打雷雷了。老万打雷雷中气十足,不仅响遏行云,声震飞鸟,而且有板有眼,中规中矩的通俗唱法,足可用4/4拍子记谱。不信你听:噢嗬——雷雷————嗨哟————噢嗨——雷雷——墒儿……”,声音雄壮而悠长,粗犷而又嘹亮。秋天的凌晨,老万摸黑驾起了辕,套上了犁,迎着寥落的晨星,披着冷月去东舍耕稻茬子。不久,寂静的原野就响起了悠长的雷雷声,老万打雷雷了。一声吼起来,震落了晨星,两声吼下来,残月无光,三声吼下来,东方露白,四声吼罢,一抹红霞就被他硬生生地吼出来了。三庄两舍的公鸡也被他吼醒了,与他一唱一和,此起彼伏。一轮红日,遍野金黄,雄鸡高唱,雷雷震天,这是一幅多么壮丽的图景啊!水牛也兴奋起来了,拉着笨重的桑树犁,欢快地哗哗蹚水,一会儿,亩把田就耕出来了。遇到心情高兴,老万立马扯开嗓门和公鸡较上了劲,一声声吼个不停。声音洪亮而激昂,茫远而又沧桑,在晨曦中久久回荡。草上的露珠被震落,庄上的小媳妇、老婆婆也被他一个个吼出了被窝。老牛的步子也渐渐加快了。有时候,老万又很俏皮,他用雷雷声为词吼起了淮剧,虽然音调不准,但淮腔淮调的味道还是很浓的——也难怪有人说,我们淮剧是雷雷腔,没准筱文艳是听了打雷雷才创立了淮剧自由调的。

 

老万七八岁就给人家放牛,十五、六岁即下地耕田。雷雷吼了十几年,还没讨到老婆,而立之年仍是光棍一根。终于有一天,他的雷雷声吼醒了一位年轻的寡妇。她早早地起了床,摊了几斤麦面饼,熬了一锅白米粥,还煎了几个荷包蛋,送到了田埂上。因为犁的正是她家的田。俗说:耕田如冲魂,一顿吃一盆。老万风卷残云,将一篮子食物吃得空空。牛拜拜食肠大,吃得多,断非虚言,更何况老万虎背熊腰,肚大膀圆。这女人忒疼他,由怜生爱,由爱生情,老万更是得陇望蜀,步步为营,一来二去,春种秋收,老万上了她的床,成了她的丈夫。有人说老万以打雷雷做掩护,谈情说爱;有人说,老万以打雷雷为暗号,约小寡妇出来幽会。说的有鼻子有眼睛的。至今我们那里还有个歇后语,叫牛老万打雷雷--暗号照旧。老万脱光成了村里人长久的笑谈。

 

文革那会儿,上面指令农村制作泥偶,批判刘少奇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老万说了句:刘少奇犯了什么罪,要这样斗人家?活鬼闹!文革主任知道了,就撤了他牛拜拜,让他到棉花队去劳动。牛把式一时找不到,文革主任充好汉,自己下了田。老万倒罢了,那老水牛闹了意见,对文革主任的吆喝很不理解,很不得力,怎么也不听从那新手的使唤。老万手下的老绵羊变成了主任手中的触人头,只听那水牛忽然地一声,低下头翘起角来要和主任拼命,主任落荒而逃,只好让老万官复原职,但工分打七折,气得老万几天没吃饱饭,雷雷也懒得打了。

 

我那会高中毕业,大学停止招生,只好回乡劳动。重活干不了,技术活又不会,老万耕干茬子,我在后面窨水(犁辕上加个水箱,定时装水,通过管道流到犁铧上,使犁铧不沾土)。读了十几年书,学了一肚子之乎者也,闲来无事,我就用文言为他的雷雷填词。想这雷雷声古已有之,舜在历山耕田吼过,诸葛亮躬耕陇亩时也曾高声唱过,及至陶渊明挂冠回籍,乃至唐、宋、元、明、清,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这雷雷声传承了几千年。尽管我那时还无法知道世界上不少国家早已实现了农业现代化,但一声雷雷串起了中国四千多年的农耕文明史,我能不心潮澎湃吗?我填词曰:尔劳劳,吾劳劳,尔劳吾亦劳,尔我同劳劳,墒也!”又曰:尔前行,吾后跑,尔我同辛劳;尔食草,吾食稻,尔我同温饱,墒也!”一遍,两遍,连续教了几遍,可老万总是记不住,一张嘴仍是:噢嗬——雷雷——哎嗨——噢哟——墒也……”。这次受了批判,老万心里不服,干脆将雷雷改成了——少奇——哪里找——分田——到户——能吃饱——墒也。还好,唱了几天,文革主任也不知道,原来他到县里去开批判会了。

 

改革开放那会儿,真的分田到户了。连续几年大丰收,老万农闲时也能吃饱肚子,还卖了不少余粮,乐得他逢人就夸邓小平好。他在雷雷曲中高声歌颂邓小平:——小平————正好——全国——人民————吃饱——墒也!”,肯定比《春天的故事》要唱的早,唱的直白。那时沤田改了旱,牛耕已不太相宜,手扶拖拉机普及,大拖拉机也能见到,人们纷纷改用东风-12替代了老水牛。可老万偏偏不信那个邪,他说拖拉机耕田有间隔,而且没有老牛耕的深,犁的好,更何况那拖拉机要喝贵死人的油,漏下来的油花子要烧死一大片秧,不像他的老牛几把青草就解决问题。他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照旧老牛套旧犁,耕的有条有理,决不允许拖拉机插足。更令老万自豪的是,拖拉机不好转小弯,各家各户房前屋后的边边角角,河塘塘边,非老牛莫属。他自己一直喂着一条老水牛,专耕拖拉机不好转弯的零碎地块。彼时老万的雷雷依然雄壮,除了请他吃饭外,有的人家买几包烟,有的人家送两瓶酒,老万也从不计较。彼时的老万嘴巴油乎乎,小日子过的美滋滋的,不知不觉的就小康了。

 

现在我离开老家多年,也不知老万近况如何?只听说村里的土地已流转到了大户的手里,牛耕已彻底废弃。村子里只是驻了少量的“386199部队(妇女、小孩、老人)”,整个村庄也即将集体搬迁,退房还耕。老万扎扎实实地失了业,牛也不喂了,人也老了,身子骨也一天天地垮下来了,村子上空陡然地寂寞下来了。几个老人在桥头老桑树底下闲聊,一个说:听不到老万打雷雷,心里空荡荡的。另一个说:一早一晚没有了雷雷声,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接下来,是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作者:佚名   来源:本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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