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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塘河西(江清西)

发布日期:2016/9/24 9:26:15  阅读:1738  【字体:
 

 

小序

 

塘河东人到塘河西去,被说成“上集”。“上”登高也,是因为塘河西地势高于塘河东;“集”,赶集市也,是因为越往塘河西而去,则越盛产稻、麦、鱼、虾、蟹、柴、蒲、草、山芋、萝卜、五谷杂粮,越丰饶,集市越多。塘河西啊,塘河西,太幽深了。塘河东人上集,一喜步行,二喜唱流行了不知多少年的民间小唱:“大苏庄小苏庄野苏庄郭家庄东夏庄/渡过了塘河接接连连往西行就是楼夏庄颜单庄收成庄马家荡(塘河东人读如汤,盐城腔,更合韵),杨集夹子巷大倪庄小倪庄/……”

塘河西呵,塘河西,那是一块神奇的地方!

(一)

为请求调出塘河东一所中学,找过县文教局分管人事的夏副局长。每次找他,每次必听到他从气管深邃处发出的艰难而有底气的咳嗽声。实在不忍再烦他了。屡见其低首沉思状,像个学者,疑似同情我受过的不公正。最后一次找他的那天下午,久雨陡放晴。但见西天云蒸霞蔚,美上了天。亲眼见到这位副局长终于提笔在一张公文笺上写什么。是写介绍信么?几乎是每咳一声写一字。咳也不易写也难。写毕即幽幽装进信封,幽幽递给我,斯文地。我竟专注于这位唯有美女、才女笔下才有似的娟秀的字,如画如帖,满纸烟霞。问我,行么?似乎不是我求他,而是他求我了。这两个字是挤着咳嗽声旁边才出口的,乐似地,还有和弦似地,咳是和弦,连咳声都悦耳。我的眼前,似有祥云缭缭;我的耳畔,似有清风习习,正气煦煦。我的五觉全浸在舒畅中了。

是介绍信。我的新岗位是塘河西腹地肚脐上的钥匙农中。我把此信当作宝贝似地精细地放进里层衣袋里,尽量让其靠近我的心。又伸进二指探了几探至袋底,唯恐塞进夹层而失落了这令箭。我从县人民政府的仅有两小间的局办木门槛外立即举步前往塘河西深处疾行。天色愈来愈暗了,雀鹊都赶着归巢,一声半声没什么精神似地啁啾着,独我抖擞前行,有东升的圆月相伴,不厌孤寂,胸中有目标。走一路问一路路,钥匙农中在哪?钥匙庵。钥匙庵在哪?在钥匙庵。隐隐约约黑糊糊厚实实的一圈即是。庵?尼姑如云组成庵。呵呵,大有唐僧们西天取经路上忽遇妖了似地令我惊悚。一路想着,尼姑跟先生学生搅在一道怎么整?尼姑头上无一发,不见了飘拂青丝,但见灰色布幔笼罩。身着男式灰色衣裤。脚登灰色大头靴。从头到脚尽灰,过着沉在近乎黑暗中的日子,令我悲悯。今世横下一条心修行,祈求下辈变男?但是,我更想着借庵名中“钥匙”二字作为该校名,实为绝比,佳喻。赐给育人者一种极好的教育之方,教学之法: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是高标准,严要求。想着西方一文学巨匠把其国家语言比作“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没得了,这是比喻之中的经典哟。于是,陡增使命感。夏副局长安排我到钥匙农中任教,是潜移默化我呵。赶紧回首一拜县城里的活菩萨夏副局长,谢谢您!此间本是远离尘嚣地,如今仍为既静且净处,太可我性情了。于教学,于治学,于自学,皆有百利而无一敝,OK

(二)

四合大院,四面庵堂。四面庵堂一转大门全都面向大天井。整块儿踞于高墩之上,像如今的多层楼宇蹲于车库之上般坚挺。全封闭了尼姑们,凭铁壁隔断了凡尘,让她们心如止水般苦熬。一茬茬青春枯萎了,而挂在庵名上的钥匙一直没有打开紧锁她们的锁。她们就在锁中苦熬成男了?

南一排庵堂正中有一窄门供师生及最后一个尼姑觉贤进出。我就是披着静静月色经此走进,向王校长递介绍信的。见到了他的笑脸,灿烂,纯女性般柔,媚,清纯。

教师有江南人徐,几乎所有乐器皆在行。有海北人张,涉足多种画,尤其是套色水印木刻里走出的西荡渔家美女最撩人。有塘河东人我,略知一点文墨而已。有本村人薛,好风琴、口琴,正是这琴,引来小河南小木桥畔高胖姑娘望人听琴不止。小木桥就差被她跑塌了。据我观之,除了用她视、听二觉外,别无其他。不久便结婚了,生了白丫头,白似雪,是我命其名为薛雪;薛是海边一农校毕业生,此间唯一的专家。大家身上多少有或乌或黑斑点,尼姑有斑点么?我怎知?教师的长处,也正是该校最引人注目之处吧。有的确实出类拔萃,像王校长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发于一家学术刊物,徐姓在省教刊上的文,张在国报上的论:《收成庄东海王墓小考》。皆是该校的名片。尼姑是名片么?不能否定之。

学生大都家居远地慕名而纷至沓来者:有塘河东的,有邻县的大小倪庄的,有邻专区射阳湖西的。校内容不下了,宁租住平民百姓家而非本校坚决不读的。罕见的奇崛气象。本地的又分多种。而其中即有普中的竟钻窟打洞转过来的,如有个夏姓初三在读生,只是因为语文老师教鲁迅《祝福》里“惴惴不安”一词,错读成了“端端不安”,就下定决心,进不了“钥农”,就回家“捧老牛屁股”(种地)去了,反叫我不安了,还指定到鄙人班上。就是在牛车篷哇,我说。他说,心甘情愿。我声明过:我是出身大地主,伯父在台湾。请家长及其子女谨防我等“政治污染”。可可爱的家长,可爱的家长说着土俗语求过我等:庸医杀人不用刀;庸匠十个不抵名匠半瓣;谁肚里书墨水满,我孩子就交给谁。

(三)

有以实名如实反映到“上面”的。听说夏副局长再次率员来“钥农”闻问了。“后门生”蜂拥而避。可夏副局长前脚走人,还没到县城,竟从四面八方稻棵里、草堆间钻出头了。拂去身上草屑、尘土,又坐到各自座位聚精会神学业去了。弄得夏副局长也无奈也尴尬。我很为高兴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亲眼见到夏局的清癯的脸色变成红润了,他的颇为难治的咳症竟痊愈了!是我丈母娘,一个乡野的接生婆特办的胎盘,变作可口的肉圆“骗”过局长吃了,见效了。民间偏方胜药方,藏龙伏虎在僻隅。

四合院里“超载”了,就办了多所“分校”。我教的班设在学校西南隅古韵幽幽松林里的牛车篷里。四季常青,绿荫匝“篷”。书声跟鸟语作伴,蝉鸣跟蛙鼓协和。尖尖顶,圆圆檐。内部构造复杂圈圈转转学问深,外头形状美妙风风雨雨文采多。四周或柴帘以围,或草席以挡。圆圆车辋围坐,莘莘学子曲凳。教学秩序出奇地井然,听课神情稀见地专注。任鼻液双孔挂而不觉,滴地下虽声声而不察。

一岔角母牛拴于一角,乖而毫不触犯学生,人牛和谐共处无间。或站立舔草以果腹以酿制牛劲、牛奶、血,或安卧而反刍,学学生似地,把吸纳的科学文化知识精研细磨。

我十分看重、衷心崇敬这位牛。为何?她是我的老师!尊师,天经地义也。因我尊师,所以,“钥农”学生敬我如神;这里,家家当门挂着“师”字,与“天地国亲”立一列。一日为师,终身为母。

王校长会不约而来牛车篷听课,他是“各科通”,这种校长罕见;听课后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没完没了。好厉害。

(四)

办得愈来愈好了。来参观的,来取经的,来采访的,络绎不绝。“塘河西的南泥湾”、“塘河西的好江南”、“农中奇葩”、“农中旗帜”等光环环绕着钥匙农中。这把钥匙不是铁打、铜制的了。为了更靠近金制的,上级领导对“钥农”提出了高标准。要王校长做“最后一个尼姑”的工作:可还俗,可平移至他庵。王校长说:很棘手,难度颇大。领导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校长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白天沉在教室,沉在田间,无法分身。晚上,才想起找觉贤做“精诚所至”之事,祈求“金色为开”呵。

觉贤斗室里,觉贤正在诵晚经。声音浅浅的,缓缓的,甜甜的,细细的,切切的。一炷香顶着一点红,约菜籽大,仅能发出一点光。幼时,在塘河东读小学,试着在念佛经的祖母所焚之香旁读书,尚能辨出书上的字;不过得移书而动,让光点跟黑字对应方可读出:“伟////////////……”幼学如漆,记得如昨晚所读。我的读书声不知我祖母所感如何?

在王校长看来,他宁愿连上十堂课,宁愿泡在水稻田里十天十夜,却十分不愿做此让觉贤“金石为开”之事。太难启齿了,唉!但他判断:觉贤的心未冷,还在燃烧。古人曰:哀莫大于心死。王校长相信:觉贤的心仍活着,心活着就有希望;“钥农”这个氛围对觉贤来说,很可能就是促使她走向新生的外因吧。

本来,真正的黑暗是没有星月的。但是,世界没有真正的黑暗,我们总可以在黑暗的最狭窄的一角里看到一点光明。连这一点光明都没有,黑暗即不配称之为黑暗了。

问题是,一个人处在最黑暗的时空里,如何还能褒有对光明的炽热的向往。

星月,疏淡地埋在黑暗里,似乎令人很不在意。“光明”也许正是如此,并未为其一个特定的对象照耀之,而是每一个有心人都追求之。

王校长想着这些,底气更足了。终于开口了,笑着开口了,带着爷们少有的柔情:

八旗世家格格叶广芩在荒凉的黄河滩种地,养猪。她如此这般,像慈禧太后的侄孙女吗?像清朝最后一个皇太后隆裕的亲侄女吗?不像。她蜕变了。还当了县委副书记。又以此间山川,糅进自己的蜕变为题材写了书,名噪大河上下。

王彬听到觉贤的一声微叹,像她所焚一香之光微,之温微;但对觉贤跟王彬来说,甚至对有污斑黑点的我等来说,全是震撼,全都意义非凡。

王彬继续开导,你是钥匙庵最后一个尼姑,你还年轻,勇敢地跳出来吧,以叶广芩为榜样。

觉贤细切的诵经声戛然而止。小室里静得出奇。王彬跟觉贤呵,都心潮澎湃……

某日午饭前。觉贤到厨屋灶门畔一窥即回。厨工说,饭、菜还没到成熟的时候,快了。他哪知觉贤精神饥饿。他哪知觉贤平素守口如瓶而此时想的是什么。人心难测呵。

觉贤数十次来厨屋转悠,是企图学着烧火草,减轻厨工负担。

哪知险事发生了。

觉贤平生头一次烧火草,竟把火烧到厨屋上。觉贤火速拎起一桶水冲进了火阵。是王彬从熊熊大火中抱住她冲了出来,救了她一命,她右臂上还钩住了一只水桶。校内外救火人谁敢近靠梁倒瓦飞?唯他们一对勇敢地不畏火烧。我读过郭沫若写的《凤凰涅槃》,脱胎换骨了,呵,凤凰!

拖拖拉拉的“尼”制服被自己制作的一火燎得七零八落了……

哪知奇迹发生了。最出彩之事出现了。觉贤穿上了花衣衫;不久,冒出了秀丽的黑发,虽短却密;笑意,整天挂在脸上,笑声,整天荡漾在窄门内外;她嫌门太窄了,嚷:“王校长,何时拓宽校门哪?”徐老师朗声问,喊王彬岂不更亲?何时改口哪?仿着觉贤的嗲腔。

善于舞文弄墨的王彬向公社、县文教局分别写了一式专报,详尽如实汇报了帮助觉贤还俗,走上新路并拟请求安排为学校临时厨工的做法与想法。边写边热泪飞溅,专报潮湿了,心间畅达了。两级领导边看边叹,润了双眼,笑了出声,尤以夏副局长笑得最响,最美。忙展纸提笔,以行云流水之笔势,回信道,是钥匙农中的一场革命。你王彬同志做了我从未遇到过的一件好事。可喜可贺。你用钥匙农中的钥匙开开了这位尼姑还俗,走向新生之锁。同意觉贤作临工,待后有编制员额再订。我知道你如今仍为单身,两个单身速结秦晋之好、天作之合吧。

迟展的花儿特别俏。

(五)

相当老成地作为编外厨工了。名儿改为觉醒了,是王彬的杰作。淘米、洗菜、洗锅、抹碗、烘、烹、蒸、煮、分菜分饭,啥都干,啥都深感新鲜,有吸引力,无穷乐趣蕴其中。谦恭招呼师生,像亏欠了师生什么似地。悟性尤高,行行很快进门。正式工老“柳”虽执“拗”,跟天王老子都共不合,但凡事总跟觉醒商量着力。先进山门为师,师傅却尊重徒弟起来了。老柳老婆生男娃了。铁勺一掷,一擦围裙就走,“请跟王校长说一声。”“行,多带红蛋就行。”“行哪你,八字顶多才写成一撇,你就爬到校长头上夺权了,准我假了。”觉醒一笑。

因为生来窄到,还摸不着锅灶。所以,总是早起身,晚睡眠,就勤奋些补拙吧。知道觉醒忙得不可开交,王校长常来做觉醒“下手”。“唉呀,欢迎校长大人驾到。”觉醒笑迎王彬。王彬问:“师傅,宰鱼怎么才能干净?不把鱼胆捅破呢?怎么才能煮得鲜美可口?没有腥味呢?”对这么多的问题,觉醒一概不予理睬,只是抿嘴笑,笑,笑,她的大眼望着他的大眼,望得王彬低下了头,腼腆成了个大姑娘,觉醒自己却笑弯了柔细腰枝,一扫往常的微微,改成了现在的清朗的咯咯了。王彬始而模拟着她的微微与咯咯,继而开怀大笑了。惊飞了屋山头高枝上正忙建爱巢的喜鹊小俩。王彬趣道:“莫打搅人家情趣。”觉醒问:“打搅谁?”“树上的一对喜鹊啊。”“你就娶喜鹊吧。贫嘴。”伸出一指,点了一下王彬一颊上圆圆酒窝。“唉,同志,请莫碰撒了我酒杯里的美酒。”“我赔我赔我赔,陪你喝醉。”拳钉王彬不止……

现如今哪,除了上课不能,觉醒已向田野,前进了!最为强悍者,是一马闯到荒野去牧岔角牛了。手中握一木棍以防不测。稻、麦、菜地里的脚印数,已臻亚军,大有取代王彬,冠压王彬之势。加油,觉醒!

“觉醒,我俩上县城一趟。”“干什么?”“买新衣呀。”“买新衣干什么?”“好看哪。”“给谁看?”“你给我看呀。”“给你看干什么呀?”“结婚哪。”“结婚干什么呀?”“生娃呀。”两位胸中有成竹,青葱,挺拨。谁也不输,双赢哪。重点是请他俩的媒人夏副局长来一醉。

洞房就在斗室。还没对外公开,徐老师为首的几位就开始红纸糊窗了,准备“捣红窗”了,边糊边拟捣窗辞了。徐老师出口成章:“捣得快,生得快/生对儿子实在乖/一个当农民/一个当大帅。”张老师口才稍次:“捣得凶/生得凶/生对闺女学雷锋/一个……/一个……”正当张老师接着编,王彬、觉醒走到他们旁边。觉醒笑着,张老师两个“一个”,却“一个”也没编出,就干脆替他编了:“一个卖豆腐,一个作裁缝。”王彬夸道:“觉醒编得有品位。两位老师光想做元帅,就瞧不起当兵哇。瞧不起服务行业也不足取。”觉醒说:“只希望我一对一对地生,不要计划生育了?”徐老师哈哈连笑后,说:“叫你两则选一则,只希望你生一胎哟。”众欢众乐了一气,王彬、觉醒告辞二位老师,到县城一游去了。

这边。老师们继续策划。有的说,喜糖是要发的,一直发到学生,附近村民经常送喜糖给我们,王校长可要驴子啃痒,一抵一口呀。“你说什么?你把王校长比作小驴?”“打个比方嘛。嗨嗨。”“小驴围着石磨转。王校长围着觉醒转。”大家轰然大笑。

喜酒是一定要喝的。先把王校长灌醉。醉后吐真言。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什么目的?要他说出秘事:一幕一幕地公诸于世。这是重中之重。众说纷纭,无不眉飞色舞。

夜深了。洞房才熄灯。所有教师全“动员”起来了。干什么?“听壁跟”。众皆捕捉不到洞中一丝信息。有两个别有用心高声打起了呵欠,声音粗犷而幽长,企图干扰小两口的如蜜之密语。请萤火、月色、星光全都安寝吧。什么意思?问萤火、月色、星光们吧。

赘语

霹雳天下响。究竟不知何故?普天之下的农中全停办了。全校师生,连我的“岔角”恩师,全哭了。你或许未观过牛哭吧。恩师的泪珠有豌豆般圆实;因为厚实,像恩师的肉一般有骨,就粘连在恩师眼下,不朝下流,滴。我们都离别了。“岔角”系在牛车篷角,蹦跳不止,哞而不止,揪着我们的心……

师生们像青蛙仔全撒开去了。那么,老蛙,小蛙的声音,色彩究竟什么样儿?以后。或许,有声有色。惊天动地。惊官动府。

作者:佚名   来源:本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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