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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诊所(张群林)

发布日期:2016/6/30 10:56:35  阅读:1894  【字体:
 

 

父亲到外村行医,诊所离家20多里。

六年级以后的暑假,我总是一人摸很远的路,才跑到父亲的诊所。母亲说,小嘴放乖点,路是问出来的。手向西南方向一指:“自己去吧,到了打个电话回来。”诊所的隔壁是村部,有一部手摇的电话机,我们家也靠村部。母亲总是叮嘱,看到狗子不能跑,慢慢走,不能弯腰拿东西。

一路的房子、树和桥,一样的房子一样的树一样的桥。觉得路走不通了,我就问:“大爷,请问去南湖诊所怎么走?”“噢,那边,向南再向西……你就是张先生家的大公子吧,你爸爸是个大好人耶……”

这些话听了,让人高兴。可能爸爸救过他,可能救过他们孩子,十里无医不住家。再走近些,一位村妇认出了我:“你是张先生家的吧,来来来,跟我走,我正要感谢你爸呢。昨天夜里来出诊,天亮才走,一夜没有睡……”她挎着篮子,篮子满满的,通红的南瓜紫色的茄子,红辣椒青辣椒,带粉的黄瓜还带花,大个西瓜挺着圆圆的青肚子。

过了好多桥,拐了不少弯,一路上,见到很多狗,很友善的样子,低头摇着尾巴,没有一只冲我发飙。看到一面红旗高高地飘着,那是村部。一只唱着淮剧的高音喇叭下面,有四间红砖青瓦房,那就是父亲的诊所了。

父亲见我来,有些惊讶,问了句:“吃了吗?”推了推老花眼镜,哐!哐!哐!在一个铜器里很响地捣中药,“哗”的一下,倒在一张白纸上,台上十几张马粪纸,放得很整齐,一张中药单子压在一边,高高的药橱拉出很多小抽屉,二姐在一旁帮着,切,捣,粉,称。

“你这人真是的,好不容易长了蔬菜瓜果,明儿我得帮你挑水施肥了……”父亲有些责怪她,浅浅地皱起眉。

“好嘞,明儿就等你去挑水了……”篮子轻轻放在墙角,村妇笑笑,走了。

长长的木凳子上,有人眯着眼睛抽烟,等着中药。那个“甘草”的抽屉里,有微黄的小木段,我实实地抓上一把,远远地躲着父亲,慢慢嚼,有点甜。见有人看病,二姐就拖着嗓子:“赵姐,来接诊——

赵姐二十多岁,眼睛又大又亮,长辫子泛着黑亮的光,一根红头绳扎成了活蝴蝶,飞来飞去。见到我,笑:“哎呀,小乖乖,我们家大儿子来了喂。”大伙都开心笑,诊所里外飘着浓浓的中药香气。

门外长满了各种中药材。腊梅、月季、菊花、芍药、丹参、白术、桔梗……天就要黑了,父亲取出锄头铁锨,在自留地里忙开了。这不是普通的庄稼,上水施肥,还要打头采叶,摘花挖根。要晒。也有急诊来,小孩拉肚子,老人咳血。有人远远喊:“张先生——张先生——”父亲立刻洗净了手,拉起灯,中年人把孩子朝桌子上一放。孩子手脚抽筋,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别吵了,别吵了。”父亲看着患者,望着惊慌失措的家人,大声一喊,很威严!赵姐和二姐在一旁看,小声咕哝着。

父亲扒开小孩眼睛,看舌,摸摸头,抓脉。针灸盒子取出来,一针一针扎过去。小孩大哭,家人也哭。我的心提到嗓子眼。赵姐和二姐一边劝患者家人,孩子母亲不经劝,呜咽,声音愈来愈大,撕心裂肺。

“哭,哭什么?不是好了吗!?”父亲看着哭喊的女人。女人停住了,孩子大汗,汗珠一滴一滴砸到地上。一会儿,不抽了。

“扑通”一声,有人跪下了,是孩子母亲!二姐连忙扶起,父亲表情异常镇定,像极了准备退朝的皇帝,无比威严,无上荣光。

我相信孩子是疼的,有时夜里做梦,梦见父亲在我身上扎针。大哭!父亲开灯,听我一说,笑笑,又睡了。

父亲是个全把式:打针,挂水,针灸,推拿,西医,中医,兼做接生婆。好在培养了赵姐,二姐也跟着帮忙,接生的事情,才慢慢退了身。农闲的时候,有人喜欢在门诊聊,天南海北。问:香头的仙水到底灵不灵?问:眼睛皮单跳,是不是有祸?问:生吃了土鳖虫,骨头会不会好?问:榆树皮治脚气,好不好?问:人死了,会不会投胎?父亲慢慢讲着,像一名讲师,听讲的人,满满挤进一屋子,外面还探着头。

问转世投胎的人,是夏二,厚道的中年男人,有病,慢性肝炎。吃不得苦,受不得气。家里的重活都是女人干,女人抱怨,骂:“讨债鬼,死了算了。”女人的重活自有其他男人帮忙。这有什么办法?这不是小病,这是肝病哎。周周正正的大病,需要的是营养,需要的是精神调养,心情要好。夏二的心情,又能好到哪里去?

过些日子,有人喊:“张先生——————”能是谁?夏二女人!夏二女人一路疯跑过来,原来夫妻吵架,夏二喝了农药!

父亲赶到时,病人的瞳孔散了。有人说,夏二女人心毒,说……说……

不过,公安来了,女人无罪。

父亲很内疚,夏二是病人,他没有治好夏二的病。

赵姐有两个儿子,在镇上读书,跟着教书的丈夫,赵姐一星期回去一次。丈夫对她很体贴。父亲也照顾她,一般晚上出诊,轮不到她,父亲都亲自去。一个春节前的寒冷冬夜,有产妇快临盆了。家里人火急火燎地请赵姐。忙完一切,已是凌晨,主家执意要送,赵姐不肯,说产妇要人照顾,就独自回去了。路上必经一条大河,三十米的河面上,木桥又长又窄,白天走上去,上下不停地晃动,外地人难得走一次,没有少掉下河。夜里霜重,冻着了,不会游泳的赵姐一滑,掉下河,河水进入厚厚的棉衣,她绝望地惨叫几声,便没有了声息。早上有人发现尸体,已漂在河的一侧,乌亮的黑发散开了,像一把乱草。

多少次梦里,我看到红蝴蝶飞起来,飞出淼淼的水面,一张热情洋溢的脸在笑:“哎呀,小乖乖,大儿子来了喂……”

我总想看看那一座长桥,始终没有看到。不久,父亲和二姐调离南湖诊所,新的医生来了。

父亲的药园应该还在吧,那里的药材,四季飘着药香。

作者:佚名   来源:本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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